宋人龚明之《中吴纪闻》卷二记同朝苏舜钦饮酒轶事曰,“子美豪放,饮酒无算,在妇翁杜正献家,每夕读书以一斗为率。正献深以为疑,使子弟密察之。闻读《汉书·张子房传》,至‘良与客狙击秦皇帝,误中副车’,遽抚案曰:‘惜乎!击之不中。’遂满饮一大白。又读至‘良曰:始臣起下邳,与上会于留,此天以臣授陛下’,又抚案曰:‘君臣相遇,其难如此!’复举一大白。正献公闻之大笑,曰:‘有如此下物,一斗诚不为多也。’”
此斗酒品书之苏子美,亦即“时榜小舟,幅巾以往(沧浪亭),至则洒然忘其归,觞而浩歌,踞而仰啸 ”者,端的是风雅超尘。
书之可以下酒,其理在于酒能助读书之兴,亦在于其书能激发酒兴,“惜乎”也罢,慨叹也罢,皆付之于一大白。明末金圣叹品评才子书,动辄大呼小叫“当浮一大白”,俨然以“酒兴”深浅为衡文标准,好书助酒兴,庸文败酒兴,此亦为艺术生活化之一端。时人有雅好观球赛者,常手握啤酒一罐,且观且饮,胜败得失之怅意欢情,皆穿肠而过,其与汉书下酒之境界,似卑实同耳。
书可下酒,亦可消暑。当此七月“流火”之际,出门无心,困居无聊,捧读高文典册则徒增烦乱,何如手持一卷闲书,摩挲以消永昼。闲书之为闲,当有三义,一为非关宏旨,一为清通耐读,一为情致超然。书关宏旨,则闲情无所寄;文义难通,则闲兴无所托;用情过深,则闲趣无所彰。故世之大经大典,不可为闲书;高头讲章,主义教条,不可为闲书;秾情、深情、艳情、悲情之作,不可为闲书;莫测高深之现代派文学如《尤利西斯》之属,不可为闲书;快餐文学,时髦读物,亦不可为闲书,以其细品而无味也。
苏舜钦以汉书下酒,实雅人深致。不肖如我,恒以一册《水浒传》为经年消暑之闲书。水浒较之汉书,一野史,一正史,一白话,一雅言,一为娱性之小说,一为资政之大书,境界高下,自不待言,然贤愚各得其趣,亦无所谓孰是孰非。
回首入上庠至今,忽忽已十数寒暑。每逢炎天当道时节,慵懒之意便漫涌而至,摊开凉席,掇出电扇,闲卧床榻,微水浒,吾谁与归?
水浒之为书,深合非关宏旨、清通耐读、情致超然三义。非关宏旨者,以其书所状无非一干草寇之江湖生涯,并掺合以山川景物、市井风物之描摹;清通耐读者,以其书文字疏朗,无赘言,无铺排,观之可亲,品之有味;情致超然者,以其无所用心,生死离合,喋血恩仇,人伦惨剧,蛇蝎毒计,皆付于闲言淡语,殊无大悲大喜之慨。
红楼较之水浒,情过深,三国较之水浒,文过雅,西游较之水浒,事过离奇,皆不如水浒之淡然而有深味,亦不如水浒之宜于炎天卧读,每读至性起,恨不能呼酒保曰:
“小二,上一壶冷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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