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不过,叶秀山对“诗意地栖居”这一命题的诠释,似乎淡化了荷尔德林(Friedrich Hölderlin)与海德格尔诗性思考中的神秘色彩。
首先来看荷尔德林诗作《在明媚的天色下》(In lieblicher Bläue) 中的核心段落:
Darf, wenn lauter Mühe das Leben, ein Mensch
aufschauen und sagen: so will ich auch seyn?
Ja. So lange die Freundlichkeit noch am Herzen, die Reine,
dauert, misset nicht unglüklich der Mensch sich
der Gottheit.
Ist unbekannt Gott? Ist er offenbar wie die Himmel?
dieses glaub' ich eher. Des Menschen Maaß ist's.
Voll Verdienst, doch dichterisch,
wohnet der Mensch auf dieser Erde. Doch reiner
ist nicht der Schatten der Nacht mit den Sternen,
wenn ich so sagen könnte,
als der Mensch, der heißet ein Bild der Gottheit.
Giebt auf Erden ein Maaß?
Es giebt keines. Nemlich
es hemmen der Donnergang nie die Welten des Schöpfers.
Auch eine Blume ist schön, weil sie blühet unter der Sonne.
“如果生活纯属劳累,
人还能举目仰望说:
我也甘于存在吗?是的!
只要善良,这种纯真,尚与人心同在,
人就不无欣喜
以神性来度量自身。
神莫测而不可知吗?
神如苍天昭然显明吗?
我宁愿信奉后者。
神本是人的尺度。
充满劳绩,但人诗意地,
栖居在这片大地上。我要说
星光璀璨的夜之阴影
也难与人的纯洁相匹敌。
人是神性的形象。
大地上有没有尺度?
绝对没有。(同样
大地也无法阻挡造物主的万钧雷霆。
花朵之所以美丽,是因为它在阳光下绽放。)
再看海德格尔的解说:
“ 对于这些诗句,我们仅作几点思考,而且,我们的惟一目的是要更清晰地倾听荷尔德林在把人之栖居称为‘诗意地’栖居时所表达出来的意思。
惟在一味劳累的区域内,人才力求‘劳绩’。人在那里为自己争取到丰富的‘劳绩’。但同时,人也得以在此区域内,从此区域而来,通过此区域,去仰望天空。这种仰望向上直抵天空,而根基还留在大地上。这种仰望贯通天空与大地之间。这一‘之间’(das Zwischen)被分配给人,构成人的栖居之所。我们现在把这种被分配的、也即被端呈的贯通——天空与大地的‘之间’由此贯通而敞开——称为维度(die Dimension)。
人之为人,总是已经以某种天空之物来度量自身。就连魔鬼也来自天空。所以,接着的诗行(第28-29行)说:‘人……以神性来度量自身’。神性乃是人借以度量他在大地之上、天空之下的栖居的‘尺度’。惟当人以此方式测度他的栖居,他才能够按其本质而存在(sein)。人之栖居基于对天空与大地所共属的那个维度的仰望着的测度。
人就他所归属的那个维度来测度他的本质。这种测度把栖居带入其轮廓中。对维度的测度是人的栖居赖以持续的保证要素。测度是栖居之诗意因素。”
很显然,在海德格尔看来,“诗意地栖居”是作为必死者的人以神性为尺度测度自身的存在方式,这是一种以大地为生存根基,同时又通过仰望天空而贯通大地与天空从而体认并实现其本质的存在方式,用荷尔德林的原话来说就是,
“神本是人的尺度。
充满劳绩,但人诗意地,
栖居在这片大地上。”
接下来的问题是,荷尔德林为什么会将以神性为尺度的栖居视为“诗意”的栖居”?
这就要从“诗意”的一般解释入手。所谓诗意的世界,应当是一个超功利、超世俗的审美世界,对于现实世界而言,它是一个超越性的世界。如果只是匍伏在大地上,而不去仰望天空,不去寻求某种超越,同时以某种超越性尺度的度量自身、提升自身,那么,人们将永远沉溺在现实主义和实用主义的生存状态中,难以自拔。荷尔德林说,大地上绝没有尺度,“花朵之所以美丽,是因为它在阳光下绽放”,而阳光来自天空,同样,超越性的尺度来自仰望,来自天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