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文论][《钱钟书手稿集》杂钞]容安馆主谈《红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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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南窗寄傲生 提交日期:2008-11-24 16:50:00 访问:371 回复: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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弁言:钱钟书先生无专论《红楼梦》之文章,其行文偶有涉及,则散见于《谈艺》、《管锥》诸书。曾读范旭仑《容安馆品藻录》之《俞平伯》篇,得知钱氏《容安馆札记》七百九十八则专论《红楼梦》,“都五十余事”,惜其只引及关涉俞平伯之一、二条,而《札记》其他则尚复有零星论及处,余颇以难窥全豹为憾。后于网上下载得《钱钟书手稿集》三卷(PDF格式),欲将此数则录于网上,以飨同好。唯自己寡才无学,钱先生手迹又繁密难辨,加之转为PDF格式,不少地方更加模糊不清,错讹之处一定不少,只有就教于众高明了。
说明:钱稿难辨认字以“□”表示,原稿部分明显错讹字用“()”表示,相应的改字用“[]”表示。其余如钱先生对引文的省并连缀,及因版本原因造成的字句差异等,皆原文照录。
第一百八十六则:
施瑮《随村先生遗集》六卷,愚山孙。据乾隆元年吴芮序,当作《剩圃诗集》。随村□诗殊俚弱,未成家数;然有资《红楼梦》考订者一事,而治红学之徒无道之者。卷六《病中杂赋》第八首云:“楝子花开满院香,幽魂夜夜楝亭旁。廿年树倒西堂(南窗按:钱先生此处因涉换行,重一“西堂”)闭,不待西州泪万行。”自注:“曹楝亭公时拈佛语对坐客云:‘树倒猢狲散’,今忆斯言,车轮腹转!以瑮受公知最深者也。楝亭、西堂,皆署中斋名。”(参观《愚山集》梅庚跋:“先生殁三十年……今通政楝亭曹公追念旧游……举《全集》授诸梓……又馆其孙瑮于金陵,事雠校”。又《随村先生(全)[遗]集》卷一《四君吟》第一首:“曹通政楝亭……爱才恤士……少时曾以诗请贽于先祖,今遗集犹藉公之力,得以流传。”)按:《红楼梦》第十三回秦可卿道:“一日乐极生悲,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诗书旧族了。”第三十回(南窗按:“三十”乙,当作“十三”)脂研斋评云:“‘树倒猢狲散’之语,今犹在耳,屈指三十五年矣……伤哉!”云云。据随村诗注,则此语固雪芹祖父之庭训也(此语原见庞元英《谈薮》)。(南窗按:此句旁尚有“近来偶阅‘往日由□蝙蝠样,只个树倒散猢狲’,象山先生诗也”等字,较难辩识,勉为连缀成句。)
南窗按:钱先生通人也,然此谓“治红学之徒无道之者”则不确。周汝昌《红楼梦新证》一九七六版第七章《史事稽年》“康熙五十一年”条已征引施瑮此诗,并与《红楼梦》第十三回秦可卿托梦语对照;又据王利器《<红楼梦新证>证误》一文,则周氏《新证》五三年初版早征引之。“梅庚跋”、“《四君吟》”二则亦见于周氏《新证》第七章《史事稽年》“康熙四十七年”条。
又,检庞元英《谈薮》此则原文为:“宋曹咏依附秦桧,官至侍郎,显赫一时。依附者甚众,独其妻兄厉德斯不以为然。咏百端威胁,德斯卒不屈。及秦桧死,德斯遣人致书于曹咏,启封,乃《树倒猢狲散赋》一篇。”。
又,“范君旭仑”《品藻录》谓“治红学之徒”乃“暗讽俞平伯”,则实为捕风影而生是非者也。
第七百九十八则:
批本《石头记》。《静庵文集•红楼梦(南按:即《红楼梦评论》)》第三章谓:“吾国之文学具有厌世解脱之精神者,仅有《桃花扇》与《红楼梦》耳。而《桃花扇》之解脱,非真解脱也,惟《红楼梦》为彻头彻尾之悲剧。”持之不为无故,然谈玄而未及论史也。林黛玉□与冯小青,代兴者也。□享欢般情□□□。使肠回心结代之饮恨共负。明季以来推支如增《小青传》风靡士夫之庭,窜改者如陈翼飞、朱京藩新传是也(陈传见郑超宗《媚幽阁文娱》,朱传附见《风流院传奇》);仿作者如无名氏《杨幽妍别传》是也(见《图书集成•艺术典》卷八二三);演话本□如《西湖佳话》;编入传奇则如《春波影》、《风流院》、《西湖□》、《疗妒羹》等,为小青申憾□,貌异思同,犹后来之《红楼圆梦》、《续梦》也;拟议而变化者则《西青散记》之贺双卿是也。《红楼梦》通俗易于传布,事迹繁富饶于趣味。黛玉有宝玉齐心偶意、勾心斗角,非若小青之夫即无悍妻亦同驵侩,不足比于风流人物。且宝黛心意相悦,才地相当,昕夕相共,而既不成美眷,亦未遂幽欢。举数千载佳人才子刻模活套粉碎而扫,□读者耳目为新,惆怅莫释。《列朝诗集》闰四《羽素兰传》附记:“小青□殁,尚顾影自赏,命画师写照,道:‘稿之焚,罪在妒妇’”黛玉于身名了无□□,其□□至自焚其稿,□情□□□痛。歌益名。身不自保,与某夫人书云:“拙集小像,托陈妪好藏,觅便驰寄。何有于零膏冷翠乎?”殊□心于彼之名。《柳亭诗话》卷五谓小青“离合其字,情也”,之真可名也。(按:上有数字难以辨识)无复道冯小青矣。小青诸绝句笔墨幽□,非黛玉下笔所能及,而每如黛玉意中所欲出,倘依例而辑黛玉焚稿,谅相形见绌矣。小青《与杨夫人书》中“朝泪镜潮,夕泪镜汐”八字即王铚《默记》卷下载李后主与金陵旧宫人所谓“此中日夕,只以泪洗面”,真能夺胎换骨,亦可移题潇湘馆壁(第八十七回,黛玉因史湘云说起南边,便想□寄人篱下,真是李后主说的“此间日夕只以眼泪洗面”)。后《红楼梦》盛行,郝兰皋《晒书堂笔录》卷三云:“余以乾隆、嘉庆间入都,见人家案头必有一本《红楼梦》”,得硕亭《草珠一串》:“做阔全凭鸦片烟,何妨作鬼且成仙。闲谈不说《红楼梦》,读尽诗书是枉然”(杨掌生《京尘杂录》引《京师竹枝词》:“开谈不说红楼梦,纵读诗书也枉然”)。阿芙蓉旧名鸟香(见《癸巳类稿》卷十四《鸦片烟事述》),得与《石头记》相提并论,是又一“红与黑”( Le Rouge et le noir)矣。谈论不已,进而师法,乃至娈童、□女亦□□黛玉,聊举二例以供笑□。张亨甫《金台残泪记•王小庆传》云:“未陨先虞,不寒犹怯,年知似水,意常如秋。故才人必早衰,美人亦然;美人必善病,才人亦然……然而情天多陷,无石可填;情海多沉,无鹊可渡,是又有思殉者焉。”清末沪上一妓□,黛玉其名而林其姓,所作《林颦避难始末记》光绪庚子五月二十八日云:“早忽呕血一器皿,作深碧色,忽鼻衄大至,即将盛呕血之器盛之。□碧红□。视既久,不觉泪□亦化赤也”,盖八十二回,病潇湘满盒子痰中有血星之踵事增华,真所谓“效颦”,亦所谓“似我者病,学我者死”矣。
南窗按:此节论王国维《红楼梦评论》可参看《谈艺录》三《王静安诗》补订三(中华版第349页);论林黛玉与冯小青代兴可参看《管锥编》第二册论《太平广记》卷“不识镜”条(中华版第753页)及第五册《管锥编增订之二》(中华版第194页)。
(续上)七百九十八条:
《红楼梦》以前吾国小说之□为巨著、抗伍《左》、《史》者,唯《水浒》与《金瓶梅》,而《西游记》不得比数。殆以□神语怪非《龙眠古文》一集附吴道新《文论》一所谓“写生之文”耳。《牧斋外集》卷廿五《跋李笠翁<传奇>》(南窗按:原文作《李笠翁<传奇>戏题》)云:“徴材于《水浒》,按节于《雍熙》。《金瓶》无所鬭其滛哇,而《玉茗》不能穷其缪巧”,以是徴当时最推重此二书。故稗官家□心与古争强,见贤思齐;心目中辄思与之□□□□。如《红楼梦》第十三回,秦可儿买板,脂砚斋评云:“写个个皆到,全无安逸之笔,深得《金瓶》壸奥!”第廿四回,贾芸遇倪儿,脂砚斋评云:“这一节对《水浒》记杨志卖刀遇‘没毛大虫’一回看,觉好看多矣。”第廿八回,冯紫英、薛蟠饮酒,脂砚斋评云:“此段与《金瓶梅》西门庆、应伯爵在李桂姐家饮酒一回对看,未知孰家生动?”第六十六回,柳湘莲云:“我不做这剩忘八!”脂砚斋评云:“奇极之文!极趣之文!《金瓶梅》中已云‘把忘八的脸打绿了’(按:见第廿二回,春梅语),已奇之至,此云“剩忘八”,岂不更奇!”皆见作此不肯放过二书。《野叟曝言》第五、廿八、四十六、六十九诸回总评亦足印证。《清诗纪事》(南窗按:此实指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而非钱仲联《清诗纪事》)卷六引丘石常《楚村诗集•为内人买水浒传绝句》云:“玉镜台前一架书,《西游》、《水浒》及《诗余》。挑针才罢传杯酒,红绽樱桃念夺鱼。”末句□指“黑旋风”斗“浪里白条”事,玉镜畔不宜有《金瓶》,故《西游》得□随《水浒》,以合幽闺体统耳。
(续上)七百九十八条:
又按王观堂称《红楼梦》具厌世解说之精神,故为彻头彻尾之悲剧,窃多疑滞。观堂于西方哲学尚窥门径,于西方文学并未涉藩篱,故不知古今悲剧用意迥别。如J.A.Symonds,The Greek Poets,1st Series“Ancient and Modern Tragedy”之类老生常谈,亦似未闻又勿悟厌世而不能解脱方得成彻头彻尾之悲剧。参观St-évremond(南窗按:后三列法文,不能辨识,俟诸高明。)而《西游记》则真堪赏Fielding,Joseph Andrews自序所谓“comic epic in prose”矣。
(续上)七百九十八条:
○第一回,跛足道人《好了歌》。按:《癸辛杂识》别集卷下所载“物外平章”、莲池大师□《七笔勾歌》(“五色金章一笔勾”、“鱼水夫妻一笔勾”等)之遗□也。(南窗按:后引“古意大利诗人”辞句,不能辨,暂从略。)而如此诗之以“了”字煞尾;“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即Hamlet,Ⅲ.ii,King:“So think thou wilt no second husband wed;But die thy thoughts when thy first lord is dead.”(Complete Works of Wm.Shakespeare)《全后汉文》卷八十九仲长统《昌言》云:“妇人有朝哭良人,暮适他士。涉历百庭,颜色不愧。”张宗子《琅嬛文集》卷四《家传》附传云:“仲叔姬侍盈前,岱曾劝叔父出之。姬侍曰:‘奴何出?作张氏鬼耳。’仲叔喜,亟呼岱听之……甲申,岱同萼弟奔丧,姬侍林立,请曰:‘得早适人,相公造福。’岱笑曰:‘张氏鬼奚适耶?’姬侍曰:‘对老爷言耳!年少不得即鬼,即鬼亦不张氏适矣’。” 此□□□,可以喻小。甄士隐注解云:“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第七十八回《芙蓉女儿诔》云:“自为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垄中,女儿命薄!”诔为晴雯而撰,士隐一联□可以□袭人。
南窗按:[宋]周密《癸辛杂识》别集卷下“物外平章”条:“或作散经,名“物外平章”,云:‘尧舜禹汤文武,一人一堆黄土;皋夔稷卨伊周,一人一个髑髅。大抵四五千年,著甚来由发颠?假饶四海九州都是你底,逐日不过吃得升半米。日夜官宦女子守定,终久断送你这泼命。说甚公侯将相,只是这般模样。管甚宣葬勅葬,精魂已成魍魉。姓名标在青史,却干俺咱甚事?世事总无紧要,物外只供一笑。’”
[明]莲池大师《七笔勾》:
(1)恩重山丘,五鼎三牲未足酬。亲得离尘垢,子道方成就。嗏,出世大因由,凡情怎剖,孝子贤孙,好向真空究,因此把五色金章一笔勾。
(2)凤侣鸾俦,恩爱牵缠何日休?活鬼乔相守,缘尽还分手,嗏,为你两绸缪,披枷带杻,觑破冤家,各自寻门走,因此把鱼水夫妻一笔勾。
(3)身似疮疣,莫为儿孙作远忧。忆昔燕山窦,今日还在否?嗏,毕竟有时休,总归无后,谁识当人,万古常如旧,因此把桂子兰孙一笔勾。
(4)独占鳌头,谩说男儿得意秋,金印悬如斗,声势非常久。嗏,多少枉驰求,童颜皓首,梦觉黄粱,一笑无何有。因此把富贵功名一笔勾。
(5)富比王侯,你道欢时我道愁,求者多生受,得者忧倾覆。嗏,淡饭胜珍馐,衲衣如绣,天地吾庐,大厦何须构。因此把家舍田园一笔勾。
(6)学海长流,文阵光芒射斗牛。百艺丛中走,斗酒诗千首。嗏,锦绣满胸头,何须夸口,生死跟前,半字难相救。因此把盖世文章一笔勾。
(7)夏赏春游,歌舞场中乐事稠。烟雨迷花柳,棋酒娱亲友,嗏,眼底逞风流,苦归身后。可惜光阴,懡(忄罗)空回首,因此把风月情怀一笔勾。”
南窗按:目前出版的三册手稿集是“日札”部分,杨绛《钱钟书是怎样做读书笔记的》:
日札想是“思想改造”运动之后开始的。最初的本子上还有涂抹和剪残处。以后他就为日札题上各种名称,如“容安馆日札”、“容安室日札”、“容安斋日札”;署名也多种多样,如“容安馆主”、“容安斋居士”、“槐聚居士”等等;还郑重其事,盖上各式图章。我先还分门别类,后来才明白,这些“馆”、“斋”、“室”等,只是一九五三年“院系调整”后,我家居住的中关园小平房(引用陶渊明《归去来辞》“审容膝之易安”)。以后屡次迁居,在钟书都是“容膝易安”的住所,所以日札的名称一直没改。
具体第一百八十六则的写作时间下限,不好确定,写于周氏《新证》五三年初版发行之后的可能性颇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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