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光之城

暮光之城

那還是好幾年前了。我剛到洛杉磯不久，尚未謀生，趕上李安的《色戒》隆重上映，全世界的華人都在忙著涌進電影院一睹為快。

我們家住在UCLA附近。說來也有趣，人人都以為洛杉磯仗著有個好萊塢，應該是看電影的天堂，誰知到了才發現，看電影并不似想象中那樣方便。比如最近的《阿凡達》，據說祖國的二級小縣城都不難看到，偏偏在這裏是尋訪無門，只打聽到海邊有一家較大的影院勉強提供3D的，而此片的制造廠房，明明就在城中，有頭有臉的院線影城，也俯拾皆是。可細細一察，偌大一襲華麗的袍子裏，立刻掉出一些虱子來。這就是今天的洛杉磯。

我上學時草草讀過張愛玲的《色戒》原作，似乎沒有任何印象。為了看導演號稱的大型色情鏡頭，我飯也不顧吃，趕車到幾哩外的“西邊亭”看夜場。

順著西木區的“西木大道”往南直行若干街區，看到前面天上橫著一架長廊，就是所謂的“西邊亭”了。半路上會經過一個連鎖書店，書店旁邊的羅徹斯特街，從一座小山坡上沉落下去。張愛玲當年去世的那個公寓，據說就在不遠處。

電影開始後，我忽然肚子疼，漸漸越來越厲害，終于在湯唯穿著翠綠色旗袍走進梁朝偉房間，兩個人幾乎開始前戲的時候，我無法再忍受。

于是這精彩的第一場床戲，被我完整地錯過。

待我走出廁所，除了一側爆米花機和可樂機咕嚕咕嚕直響，四面悄無人聲。正要沿著地毯往裏奔，走廊那頭忽有個老婦人向我招手。

正值傍晚，影樓的巨幅落地長窗將窗外的暮光反射進來，映出大漠般的金色。只一瞬，又暗下去，成了一地昏黃。

老婦人形容枯瘦，披著織錦披肩，一開口，卻是細慢的國語：“請問，李安先生的電影可在這裏放映？”

“沒錯。不過已經放了一半。您大概只有等下一輪了。”

“下一輪，要到什么時候呢？”

我抬眼望了望遠處掛的牌子。“得到四個小時以後了。”

“是麼。”老婦人并無失落，只是一嘆：“那還是算了。”

我略感詫異。一個老人獨自來看電影頗不容易，如何甘於“興盡而歸”？

“現在這場，其實也還沒演多少。”

“謝謝。” 她微微頜首。“并非特別想看，只是聽說的這樣熱鬧，有些不信。”

我本急於回座追趕剩下的那兩場床戲，聽到這話卻是一愣，不禁又將她上下打量了一番。

老婦人看不出具體年紀，身影在夕陽中也有些模糊，眼神卻是清冷。

我便笑道：“此片確實很火，因為是根據名人的名小說改編的——”

她淡淡回應：“小說寫了已有半個世紀，一直門可羅雀，如今忽然觀者如云，那是賴別人的功夫，連‘咸魚翻身’都算不上的。”

“可故事驚心動魄，有國恨家仇，又有男女主人公的火爆鏡頭，拍片的李安，才導了奧斯卡大獎的《斷背山》那個同性戀史詩……”

她笑道：“既名《色戒》，只是要寫一個虛幻的故事，至于故事背景的隆重，以及故事中人的糾葛，無非狀他們的可憐，并沒有轟轟烈烈的意思，好比《紅樓夢》裏賈瑞照的鏡子，一面是色，一面是戒，最後什么都沒有，如此而已。”

“但李導特意安排了逼真的床戲，據說還是高難度，瑜伽式的，大家都很感興趣。男女主角，傳也是赤膊上陣，無碼出演，就是為了演出小說和小說作者心中的激情……”

老婦人微笑：“世人於激情，總是缺乏想象力，需要他人為自己造出來，再回家如法炮制。我見過一本法國小說叫《情人》，後來有人又翻拍成電影，導演想必是受了這故事的影響，要拿激情來說事。殊不知一個‘情’字，無色，無味，既不是肉搏，也不是肉麻，到最後只是大夢方醒，得一知己而已。如以激情為情，《紅樓夢》裏尤三姐愛的就不是柳湘蓮，而是與她挑燈夜戰的賈氏兄弟了。”

“然而有人說，小說實際上是作者本人寫她和胡蘭成的戀情……”

老婦人聽罷，仍是一笑：“如果胡蘭成君聽到這一說法，一定會高興得摟著太太跳舞。”

我一驚，只見銀髮如霜的老婦人，在綺麗的披肩下面微微顫動，仿佛秋風中的藤蘿。

“您是……”

老婦人似乎并未看到我臉上的疑云，繼續悠然道：“只是故國多年未見，已經像一場舊夢，很想借此看看當日的上海，看看那些年輕時的景象。”

“李導也說為了拍出老上海的氛圍，做出了諸多努力。我才看了個開頭，確實很逼真，雖然我連新上海都沒去過，更不要說不知道‘老上海’的真面目了。您，解放前曾在那裏呆過嗎？”我試探。

老婦人頜首不語。說話的工夫，太陽已經落山，一切都更黯淡不清了。

我在爆米花香彌漫的空氣裏，聽到老婦人最後一句低低的聲音：“我也記不得了。”

然後她很慢地轉過身，走了。我這才發覺，她下身穿了條別致的絲絨旗袍裙，濃墨重彩，裙邊卻脫了線，有些地方開裂了，露出裏面蒼白的皮。

為看這場電影，她是盛裝了出來的，一定還有點興奮，有點好奇。

只是，她來錯時間段了。而且，她又不能等，等到天黑，等到午夜時分演出的輪回。

我看著老婦人從影院可以自動開關的側門走出去，踱到門外的馬路上。天邊還有些緋紅的余霞，洛杉磯熙熙攘攘的夜又降臨了。各色情侶和穿梭的車流在暮光中交相輝映，直把這個陌生而荒涼的城市，妝點得美如天堂。

哈哈，应该是虚拟的对话吧。有点小钱钟书的意思，不错。

師兄謬贊了（第一次用這個詞造句，嘿嘿）

读来，有种时空交错的的感觉

正值傍晚，影樓的巨幅落地長窗將窗外的暮光反射進來，映出大漠般的金色。只一瞬，又暗下去，成了一地昏黃。
-----油画色彩！

弱问，这个老妇人可是张爱的化身啊？
看官 發表於 2010-2-25 12:44

謝謝。我不知道哦

7# 蓝台

謝謝 這兒什么都罷了，就是每天落日都是很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