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善之家，必有餘慶”之“慶”字讀音

“積善之家，必有餘慶”之“慶”字讀音（一）
李祥立

(清)顧炎武《易音》卷三中對“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之“慶”字注讀音“羌”，並注“殃”屬十陽。

《康熙字典》卯集上“慶”字：
又協虛羊切，音羌。亦福也。《易•坤卦》積善之家，必有餘慶。協下殃。《書•伊訓》萬邦惟慶。協上祥。《詩•大雅》則篤其慶。協下光。又《小雅》孝孫有慶。協下彊。

那麽，“積善之家，必有餘慶”之“慶”字是否應讀“羌”音？為此，筆者翻閲了一些書籍。

王力《康熙字典音讀訂誤》卯集上“慶”字：
按，“慶、殃、祥、光、疆”同屬古韻陽部，毋庸協音。

換言之，王力認為，“慶”字應讀囘它一般的讀音，不必用協音，即不必讀如“羌”。這怎麽說呢？

宋儒吳棫已有上古四聲互用之說，明儒陳第亦云“四聲之辨，古人未有。”到清朝以後，對古音學之研究，更為深入。顧炎武說古人四聲一貫（即可以隨時轉化，“上或轉為平，去或轉為平、上，入或轉為平、上、去，則在歌者之抑揚高下而已”）。江有誥曾說古無四聲，後來編《唐韻四聲正》時又說確有四聲。段玉裁則謂古無去聲。王力則謂古之四聲僅有平、上和長短入。雖然各有説法，但大家都公認在《詩經》時代，有異調通押的情況。王力是文字學、古音學大師，又是較後期之人（民國以後），集諸家所長，最為現代學者推崇。王力《詩經韻讀》：“應該承認，《詩經》時代有異調相押的情況。今天我們的京劇和曲藝是異調通押的，元曲也異調通押的，異調通押並沒有甚麽奇怪，因為韻既相同，聲調不同也是相當諧和的。”

我們不能拿《廣韻》、《集韻》或《平水韻》作上古韻書用，因為《廣韻》、《集韻》、《平水韻》都用中古音，與上古音不同（相差了幾千年）。但研究上古音一定要有所根據，因此需要擬定一套古韻（上古韻）。《說文》是我國上古時期（漢朝）的一本字典，對研究上古音方面，提供不少綫索（非指徐鉉所加注的反切）。當然，還要參考很多其他古籍及對各地方言的研究。自清朝的古音學家開始，經過多代人的努力，又引進外國之音韻符號和理論，擬定古韻的工作，越來越科學化，因而愈趨完善。王力依《說文》家所說（大部分遵照，非完全遵照），編成古韻諧音表。下面列出該表陽部的部分字例與常見的諧聲偏旁（例如，“祥”字應屬陽部，因其諧聲偏旁為“羊”在此部，又如“殃”之諧聲偏旁為“央” 在此部，故“殃”亦屬陽部，同理，“羌”字之諧聲偏旁為“羊”，故亦屬陽部，“炳”與“病” 之諧聲偏旁皆為“丙”，故亦屬陽部。董同龢《漢語音韻學》謂古韻陽部的字後來分別歸入《廣韻》唐、蕩、宕、庚、梗、映、陽、養、漾等韻）。除陽部外，當然還有其他韻部（如：之部、幽部、宵部、侯部、...等共三十部），因與“慶”字無關，不一一列出。

古韻陽部（僅列部分字例，非全部，如“良”字亦屬古韻陽部，未列在内）：
王  往  狂  昜  爿  方  亢  光  羊  襄  囊  畺  強  桑  梁  央  昌
倉  相  亨  卬  量  亡  香  尫  黃  卿  鄉  网  爽  兩  象  丈  上
向  尚  競  鬯  望  兵  京  庚  唐  康  兄  彭  慶  羹  明  永  冏
皿  並  丙  秉  杏  竟  

留意：裡面有平聲字亦有仄聲字，其中“慶”字與“卿”字都在内，故“慶”、“卿”、“殃”可通押，無庸協音。

證之其他字典：

（一）《王力古漢語字典》（中華書局2000版）“慶”字：
1.        qing4，《廣韻》丘敬切，去映，溪。陽部。…《易‧坤》“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略去其他例句）
2.        qiang，《集韻》墟羊切，音羌，平陽，溪。陽部。通“羌”，發語詞。（略去例句）
3.        [備考]通“卿”。慶士，即卿士。（略去例句）
（這本字典是王力於1984年受中華書局所託開始撰寫的，這時他已84歲。在他撰寫到三分之一時，不幸辭世，其餘部分由中華書局另組編委接續完成。在序文中，王力隨意地就舉出了《辭源》修訂本中四十六處釋文錯謬，並謂他寫這本古漢語字典目的之一就是要糾正一些字典辭書的錯誤。）

（二）《漢語大字典》（2010年第二版）“慶”字：
1.        qing4，《廣韻》丘敬切，去映，溪。陽部。…《易‧坤》“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略去其他例句）
2.        qing，《集韻》丘京切，平庚，溪。通“卿”。（略去例句）
3.        qiang，《集韻》墟羊切，平陽，溪。语气词。《集韻‧陽韻》：“慶，辭也。通作‘羌’。”（略去例句）

（三）郭錫良《漢字古音手冊》（1986北大版）
羌：（古）溪陽，k’iang，（廣）去羊切，溪陽開三平宕，k’iang。
慶：（古）溪陽，k’iang，（廣）丘敬切，溪映開三去梗，k’iang。

《漢語大字典》之編委中有不少文字學、音韻學（包括古音學）專家，他們也認為，除通假情況外，“慶”之一般讀音屬去聲，按《廣韻》反切為丘敬切，去聲，映韻，溪紐。於古韻則屬陽部。在今天，要查某一字屬古韻哪一個部，可翻閲《漢語大字典》，很方便。

“積善之家，必有餘慶”之“慶”字讀音（三）
李祥立

通韻之例：之職、侯東、歌元、微文、元月、談盍、…等；合韻之例：之幽、真元、蒸侵、耕真、鐸盍、物緝、職覺、緝盍、…等（與“慶”字有關的有魚陽通韻、陽談合韻、陽元合韻、陽東合韻、…等）。在古籍中若讀到這等通押字，亦毋庸協音。

《詩‧大雅‧桑柔》：“靡有旅力，以念穹蒼。維此惠君，民人所瞻。秉心宣猶，考慎其相。”句内朱熹注“瞻”協“側姜反”、“相”去聲協平聲。其實不必要，“蒼”、“瞻”、“相”乃陽談合韻也，毋庸協音（去聲協平聲亦不必要，因異調通押也）。

曹丕《月重輪行》全詩如下：“三辰垂光，照臨四海。煥哉何煌煌！悠悠與天地久長。愚見目前，聖睹萬年。明闇相絕，何可勝言。”韻腳“光”、“煌”、“長”屬陽部，“年”屬真部，“言”屬元部，依據陽元合韻、真元合韻，毋庸協音。

曹丕《上留田行》全詩如下：“居世一何不同？上留田。富人食稻與梁，上留田。貧子食糟與糠，上留田。貧賤亦何傷，上留田。祿命懸在蒼天，上留田。今爾嘆息將欲誰怨？上留田。”其中“上留田”（地名）是眾和，與文義無關。韻腳“同”屬東部（吳棫《韻補》中“同”更直屬他所訂之陽部），“梁”、“糠”、“傷”屬陽部，“天”、“田”屬真部，“怨”屬元部，依據陽東合韻、真元合韻、陽元合韻，毋庸協音。

囘到“餘慶”的“慶”字，看看曹植《贈丁翼》詩中最後幾句：“君子義休偫，小人德無儲。積善有餘慶，榮枯立可須。滔蕩固大節，世俗多所拘。君子通大道，無願為世儒。”其中“須”、“拘”、“儒”均屬古韻侯部，“儲”屬古韻魚部，魚侯合韻。“慶”屬古韻陽部，陽侯既無通韻，亦無合韻關係，故“慶”在此非協韻字，似不讀平聲（前後皆出句末字用仄聲）。由此推測，早於三國時期，“餘慶”的“慶”字讀仄聲。到晉朝，潘嶽《西征賦》：“夜申旦而不寐，憂天保之未定。惟泰山其猶危，祀八百而餘慶。鑑亡王之驕淫，竄南巢以投命。” 此處“慶”字讀仄聲更為明顯。唐朝杜荀鶴《哭方幹》：“況有數篇關教化，得無餘慶及兒孫。”又白居易《談氏小外孫玉童》：“中郎餘慶鐘羊祜，子幼能文似馬遷。”其中“慶”字讀仄聲則更無疑問矣！

研究古音是要更清楚瞭解上古時期用字之情景與通押規律，並非要將之應用到今讀。王力《詩經韻讀》：“當然我們並不要大家用古音來讀《詩經》，那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必要的。其所以不可能，因為如果要按古音來讀，那就應該全書的字都按古音，不能只把韻腳讀成古音，其他多數的字仍讀今音。”因而，姑不論“慶”字之古音為何，在今天，當我們吟誦“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時，“慶”字讀今音，絕對不會錯。

“積善之家，必有餘慶”之“慶”字讀音（二）
李祥立


《康熙字典》又引《集韻》、《韻會》謂“慶”又“丘京切，音卿。”並引《睽卦四五兩爻傳》：“志行也，往有慶也。”（筆者查全文為“交孚无咎志行也，厥宗噬膚往有慶也。”）謂“行與慶協”；又引《班固•白雉詩》：“容潔朗兮於淳精，發皓羽兮奮翹英。彰皇德兮侔周成，永延長兮膺天慶。”謂“慶與精、英、成協，皆庚韻也。”筆者查“志行”是志願得到實行的意思（根據周振甫《周易譯注》），其中的“行”字依《廣韻》户庚切，屬古韻陽部（查《漢語大字典》可知），“英” 依《廣韻》 於驚切，庚韻，亦屬古韻陽部，故“慶”、“行”、“英”於古韻同部，毋庸協音（至於與清韻字“精”、“成”協，則由合韻關係，後述）。其實吳棫早已在《韻補》中將“慶”與“卿”歸入他所制定之古韻陽部，又謂江、唐通陽；庚、耕、清或轉入陽。《康熙字典》編者還諷昆山顧氏“未達音韻”，是五十步笑百步也。

筆者再翻了一下顧炎武《易音》，在卷二中看到：“遇毒位不當（十一唐）也，利艱貞吉未光（十一唐）也，貞麗无咎得當（見上）也，何校滅耳聰不明（彌郎反）也。”硬把“明”字協音成“彌郎反”，乃不知“明”字亦屬古韻陽部（毋庸協音），又一例證也。《易音》中如此之例甚多，不贅述。

再擧一例，曹操《薤露》全詩如下：“惟漢廿二世，所任誠不良。沐猴而冠帶，知小而謀強。猶豫不敢斷，因狩執君王。白虹為貫日，己亦先受殃。賊臣持國柄，殺主滅宇京。蕩覆帝基業，宗廟以燔喪。播越西遷移，號泣而且行。瞻彼洛城郭，微子為哀傷。”韻腳“良”、“強”、“王”、“殃”、“京”、“喪”、“行”、“傷”全屬古韻陽部，毋庸協音。

“古人韻緩”，在上古時期，除了同部異調的字可通押外，就像詞韻一樣，有些不同韻部的字亦可以通押，這等字分通韻與合韻兩類。筆者在這兒試用最簡單的方法闡明之。下列乃筆者綜合兩位古漢語專家（王力與賈延柱）之述説而製成之上古韻部分類表：（其中物部或稱術部、文部或稱諄部、覺部或稱沃部）

請留意：6月24日再修訂如上。

請留意：6月25日再修訂如上。

7月8日再修訂（一）如上。

8月27日再修訂（三）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