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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囧」

已有 847 次閱讀2011-4-2 01:43 |個人分類:文獻|系統分類:中華文學

談「囧」

 

出土的《侯馬盟書》、《溫縣盟書》的結尾句法中,除了「吾君其明亟視之,麻夷非是」這種文句之外,還有另一種句法寫作「吾君其永視之,麻夷非是」。也就是說,「明」和「永」這兩個不同的字,都可以用在盟書的結尾套語中的相同位置上。如果我們認為這兩種書寫型態,在原始上的意義是非常相近的,那麼  就可以假設「明」和「永」在上古某一階段,由於「音同義近」而有相同的作用。如此一來,盟書所寫的「永」字,也正如 上回所說的「明」,可以當作「鬼神/祖靈」之意來理解。因此該文所引的一句盟書結尾詞「晉公大冢其永殛視汝,俾毋有胄後。」,就可以直接解釋成一句咒詛對方絕子絕孫的話︰「請諸位晉國祖靈們看看他的作法並加以懲罰,該他沒有後代子孫。

只要將「明/永」當作實際名詞中的「鬼神祖靈」來解釋,那麼我們就可以回頭應合了郭沫若先生過去的解釋,認為在《左傳》裡所出現的幾種句法,也是正是繼承了「明/永」為「鬼神之靈」的意義而來的句式︰

有渝此盟,明神殛之,俾隊其師,無克祚國,及而玄孫,無有老幼。(僖公廿八年)
——此處的「明神殛之」,即「明神」是施予懲罰的主詞,把「明」和「神」兩個實體並稱。

或間茲命,司慎司盟,名山名川,群神群祀,先王先公,七姓十二國之祖,明神殛之 ,俾失其民,隊命亡氏,踣其國家。(襄公十一年)
——這裡的「明神殛之」之前,幾乎都已經清楚地寫下了用來作為主語的「見證者」。該句代表起誓者向「山神」、「河神」、「群神群祀」、「先王先公」、「諸多國姓之祖」發言,要求這麼諸位「明」、「神」一起來作見證。

有渝此盟,以相及也,明神先君,是糾是殛。(僖公廿八年)
——主語為「明神先君」,同樣向著「明」、「神」、「先君」三位超自然實體來起誓。


永丙同音

以上的論述,全都是拘限在同一類型的話題裡頭。所以無論把「明/永」解釋成「鬼神精靈」,或者是學者們提出的形容詞副詞一類的解釋︰「大大地/重重地」,全都能夠言之成理。還是由於最近讀了《阜陽漢簡詩經》。在《阜陽簡詩經》的〈衛風〉中,我們發現在兩支殘簡裡頭,都把現代通行本《詩經》中的「永」字寫成了「柄」︰

〈考槃〉殘簡 〈木瓜〉殘簡


通行本︰獨寐寤言,永矢弗諼。
阜陽簡︰□未吾言,柄矢弗謾。——〈衛風.考槃〉


通行本︰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阜陽簡︰………………報之以□琚,非報也,柄以為好……——〈衛風.木瓜〉

「柄」字該是個典型的「形聲字」,也就是「柄」從「丙」聲,這點應該不會有問題。那麼,在此先直接作一個假設,認為在漢朝初年的語言中,人們頌讀《詩經》中有著「(*plaŋ)矢弗諼」、「(*plaŋ)以為好」的發音。然後,某位《阜陽簡》的書寫者,以當時的文字書寫習實搭配上語音,把「*plaŋ」一音寫作了「柄」;而在《毛詩》的這一系中,他們則是把「*plaŋ」寫成了「永」字。兩邊的記錄者,全都認為自己是「我手寫我口」,沒有人認為自己所是寫「錯」的。但《詩經》在經過兩千年的流傳之後,最後只有《毛詩》一家傳到了今天。直到我們現代重新發現這批珍貴的西漢竹簡,才見到「柄」、「永」兩字在當時居然曾經可以互相通用。

上面所作的假設或許有些「激進」,是直接把「永」和「丙」都擬作了複輔音的型態,所以才會在同樣的詩篇中出現不同的同音假借字。就像過去的雜文中所提過,我認為上古複輔音「*ml-」和「*pl-」、「*vl-」都屬同一系,也許只有地區上的些微方音之異。因此思路為︰

漢字 柄、丙
上古音 *mleŋ
《盟書》上「明」、「永」互相代用
→ ? ← *plaŋ
《阜陽簡》和通行本中的「柄」、「永」互相對應

如此一來,我們就曉得「永」字的上古音應該也作「*plaŋ」才是,而且是個「合口呼」,或許可以寫成比較精確的「*plaŋ」。「永」字的發音流轉,應該是循著以下的方向︰

「永」字的讀音流轉
戰國到秦漢年間 東漢至六朝 唐宋中古音 近代與現代音
*plaŋ
先秦的複輔音 *pl- 型式
*lʎɒŋ
丟失起首的唇輔音 p- 之後,l- 退化成了 ʎ-
yɒŋ
ʎ- 受唇音化影響而成了 y-,即韻書上「雲紐梗母,合口三等」
yoŋ
現代普通話與方音的韻母皆在 -oŋ 和 -eŋ 之間

泳派同音

關於「永」字的上古音可能帶有「唇音」(*p- 或 *m-)成份的想法,除了《阜陽漢簡詩經》之外,還找到另一則佐證。在徐中舒先生主編的《甲骨文字典》中,提到「永」字的本意應為「河水的支流」。而甲骨卜辭的寫法中,通常對於「鏡像反射」的兩種書寫型態是不加以區分的。把「永」字映照過來的書寫之字,通常就被隸定為「」,也就是「派」、「脈」的的本字。「」在《說文》裡頭,便按照這個字的象形意含,解釋為「水之支流」。


「永」的小篆寫法

」的小篆寫法

既然「泳派」兩字同源,一般來講,這兩個字的古音,在造字之初也應該有過發音相近的階段。「派/」的上古音一般可擬為「*phek」,是帶有唇輔音的開頭。因此 TG 認為「泳/永」字在起初也是讀作唇音,也就是前面所擬的「*plaŋ」。


丙兩同源

如果照前面「永丙同音」說法,「丙」字的古音擬作複輔音的「*plaŋ」的話,則我們還可以從中得到一個有趣的結果︰「丙」、「兩」兩個字是同源的。

「丙」的甲骨文寫作︰

而金文中的「丙」則有以下兩種寫法︰

於是我們曉得,原本「丙」字並沒有上端起頭那一橫筆,而是寫成了「」。後來到了金文的書寫中,才開始逐漸有人為「」加上起首的橫筆;直到了漢代,有頭蓋的「丙」便成了標準字體。另一方面,把兩個沒有頭蓋的「」並列在一起的「」字,則是後來「兩」的本字。

如果我們把時間定在漢初年間,漢語官話中對於「*plaŋ」這個發音,還有著「」、「」這兩種同時存在的書寫型式。


「丙」的小篆異體字

「兩」的小篆異體字

正如過去所提過的,複輔音「*pl-」消失的時間應該非常早,所以到了東漢年間便所剩無幾。當「*plaŋ//丙兩」開始轉入後來的單輔音時,拆成了「p-」舌「l-」兩種陽韻字,「*piaŋ」便指定以「丙」來搭配,而「liaŋ」則使用了「兩」字。這也是我們後來無法在《說文》中尋得「兩」字的發音線索,因為在兩漢交接年間,「丙」、「兩」二字的起首輔音應該已經明顯地區隔開來了。


光永同形

雖然說在前段中提到「永」的上古音值應該曾經經歷過唇音複輔音的「*plaŋ」階段,但它的演進似乎還與其它字有所牽涉關連。我們再看看前面所提到「永」字的小篆寫法︰

而它的甲骨文寫作︰

看起來是沒有什麼問題的,「永」的小篆寫法的確可以上溯到殷商甲骨的卜辭。

不過感到好奇的,是在《戰國文字編》所收錄的鐘鼎文中,在裡頭有一個隸定為「永」字的陳國金文則是寫作了︰

這正好與後來篆文中的「光/」字寫法十分相似。猜想,在書寫的流傳過程中,「永/*plaŋ」或許曾經與「光/*klaŋ」產生過混淆的作用。

證明「光」字上古曾為複輔音「*klaŋ」的一個好例子,來自於春秋末年吳王「闔廬」的名字——公子「光」。一般傳統的說法,都認為這位重用伍子胥而稱霸的吳王,在他尚為吳國公子時代的名字叫作「光」,登上王位才用「闔廬」作為稱號。不過 T疑問就來了,國王的名號(或謚號)通常都該有些特別的實際意義,如「齊公」、「楚王」,姑且不論名實是否相符,但好歹都有讓人一望即知的標記,而非毫無意義的湊字。那麼,吳王的「闔廬」兩字又有什麼意思呢?

  張家山出土的漢簡《蓋廬》。流傳文獻中的「闔廬」兩字,所指的依舊是這位吳王的名字「光」。「闔」字的上古音通「蓋」,都可以擬作牙音型式的「*kap」。所以「闔廬/蓋廬」的古音作「*kap-la」,和複輔音的「光/*klaŋ」相比,陰韻陽韻對轉,正好可以應合起來。所以無論是「闔廬」或「光」,都是中原人士用了不同的漢字組合,來「翻譯」當時這位吳國的國王之名。

如前所述,我們把「永」的上古音擬作「*plaŋ」,是和「光」的上古音「*klaŋ」是有些差異的。不過或許人們在流轉之中,在文字書寫上就有產生混用的情況。關於字形相似的混淆,我們以下還要提到另一個更明顯的例子。


「囧」、「光」和「明」

最近幾年在華文的網路世界中,人們喜歡在文字傳播中,套用「囧」字所代表的漫畫式象形符號,並把這個原本已列入「罕用字」之林的漢字,重新發掘成為我們這個新時代的「常用字」。而在許多因此而生的正經與不正經的探討中,某些材料中寫著,「囧」是正體、「冏」是訛寫。不過實際上,這兩種寫法都在甲骨卜辭中找得到;在此只討論「囧」字。

在甲骨文和小篆的「囧」字,寫法分別如下︰

照《說文解字》上的解釋,「囧」是個象形字,是「窗牖的交錯紋路」之意,也就是窗戶上的櫺格形狀。但這種意思並沒有流傳下來,所以無法難判斷這種說法正確與否的可能性為何。不過特別注意到的,則是許慎在書中介紹「囧」字的讀音為「讀若獷,賈侍中說讀與『明』同」。如果這並不是文獻流傳中的筆誤,那麼這個問題倒也值得人們特別深思了。照今日或古代的發音來講,「獷」字的聲母大概者作「k-」,而「明」字的聲母為「m-」,這兩者應該是無法應合起來的(目前只相信有三種複輔音,所以我絕對不承認有「km-」、「xm-」的型式……)。所以,這應該也和上一段所提到的「字形」混用有關。

假設,「囧」的早期的發音和意義和「光」相同。也就是說,「囧」在先秦時代的發音作「*klaŋ」,或者更精確來說,是合口音的「*klaŋ」。所以當我們遵照著語音發展的一般法則,就有可能規畫出「囧」字發音流轉至今的「路線圖」出來了︰

「囧」字的讀音流轉
*klaŋ
複輔音。此時發音與「獷」字相同,即許慎時代的官方讀音
*kʎaŋ
流音 l- 退化成 ʎ
*kiaŋ
半元音 ʎ- 轉成短介音 -i-。即中古韻書中的「見紐梗攝合口三等」
*jiaŋ
k- 受介音 -i- 的顎化成為 j-
*joŋ
元音因合口唇化而轉成 -oŋ

如此一來,我們便能理解《說文解字》上所說的「囧……讀若獷」的問題,也一併解決了今日「囧」讀作「窘」的流轉過程。

至於另一條發展的線,則是「明」和「」的寫法問題。從已有的文字來看,「明」(左方偏旁從「日」)應該是「三晉系統」的寫法,而「」(左方偏旁從「囧」)才是秦系文字的寫法,因此秦朝統一後立為正統。所以我們在《說文》中,發現「」才是該書裡所收錄的「正體字」,而「明」則列入了「古文」、也就是作者認定的「雜體字」。正如在本文第一段中所提出的想法,「明」的上古音是「*mleŋ」,而且它的本意可能是「鬼神精靈」。而「」字,推測它是「從月、囧聲」,本意仍然是「光亮」、或引申意義成為動詞詞性的「照亮」,所以它的上古音依然作「*klaŋ」︰

  • 「明」︰上古音值為「*mleŋ」,意義為「鬼神精靈」。
  • 」︰上古音值為「*klaŋ」,意義為「光亮」、「照亮」。

不過在使用上,人們卻不夠精確地加以辨別,把「明、」兩字混同書寫,大家後來也逐漸忘記這兩個字的區別了。到了最後,「明」字的寫法勝出,「」和「囧」字,反倒逐漸變成了罕用字,它們的本意和發音還受到了「明」字的「侵蝕」。

在這麼一連串的整理之後,我們就能夠看懂了《說文解字》上對於「囧」字的讀音解釋。許慎應該是遵照著「」字的古音,註明該字的讀音要讀作「獷/*klaŋ」。但在「世風日下」的影響,眾人已經忘了「」和「明」兩字的讀音和意義之間的區別,於是許慎也只能順便收錄大家早已習慣的「錯誤讀音」,因此才加註一句「賈逵說,該字是讀作『明/ *mieŋ』」之類的話;而且相信,此時「明」的複輔音也已經不復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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